曾卓与红叶。(高伐林摄于1996年10月22日)
红叶何其有幸!这一星星灼人的火苗,被中国的著名诗人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,又揣进怀里……此刻,眼前又是万山红遍,我不禁油然发出叹息:我若能陪曾卓老师夫妇到这里来,这位以“老水手”自况的诗人,更要为在烈焰拍天的火海中劈波斩浪而连声欢呼了!
时惟十月,序属三秋。我在北美阿帕拉契山的山脊俯瞰远眺,被那千峰万壑如火如荼的辉煌秋色所震慑。不由得跟我妻子回忆起15年前的秋天,曾卓、薛如茵老师夫妇访问美国,在我家小住,我陪他们游览熊山、七湖的往事来。
记得很清楚,那是1996年10月22日。我们开车来到纽约州的那座州立公园,群山连绵,湖泊澄澈,改唐代王勃的名句,可以说是“潦水‘盈’而寒潭清, 烟光凝而暮山‘赤’”,猩红明黄,亮紫鲜橙,我曾写文章说是这里“燃起一柄烈焰烛天的火把”,那里“腾起一柱火星飞溅的喷泉”,都不足以形容那股恢弘气势 和灼人热度——那是一望无际的炽热山火,倒映在湖波中,也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……
曾卓老师久久凝视无语,对我说:“我活了74岁,从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秋色!”
老师的这句话,让我铭刻于心。每次看到红叶,我都会联想那天的景色、那天的人。
他和薛老师童心萌发,仿佛年龄倒退了60年,在湖畔、坡上拣红叶,拣起了一片,还要拣更红、更完美无瑕的另一片。有的地方,乱石陡峭或水边泥泞,但曾卓 若看中了那儿有一星嫣红,就像任性的孩子一样,非要自己过去拣不可,于是我们只好一人拉一人:我一手抱着树,一手攥着薛老师,她又紧紧拽着老人,他则不管 不顾地弯腰伸长了胳膊……
红叶何其有幸!这一星星灼人的火苗,被中国的著名诗人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,又揣进怀里……
红叶夹进了我寓所中的书页之中;记忆则存进了我的脑海深处。此刻,眼前又是万山红遍,我不禁油然发出叹息:我若能陪曾卓老师夫妇到这里来,这位以“老水手”自况的诗人,更要为在烈焰拍天的火海中劈波斩浪而连声欢呼了!
说也真巧,晚上开到北卡洛莱纳州的阿什维尔(Asheville),住进旅馆,上网打开邮箱,看到老友董宏量从武汉发来的邮件:“曾卓老师去世十年,市文联拟出一本纪念文集,薛阿姨找到我,想请你写一篇怀念文章,望本月内交稿……”
去世十年了?可曾卓老师看红叶、赞红叶、拣红叶,不是分明就在昨天吗?
之所以看到红叶就想到曾老,还有一重原因——曾老本身就是一片“红叶”。风雨交加,烈日暴晒,干旱冰雹……都未能让之夭折,而是顽强地积聚能量,坚持思 考、坚持写作,终于在那个神州万众欢腾的秋天盼来了转机,他自己文学人生的秋天也终于燃烧起来,这才是“枫叶如丹照嫩寒”,“霜重色愈浓”,“霜叶红于二 月花”啊!
还记得,30年前,我在武汉的珞珈山麓求学,有时也到研究生宿舍去聊聊天。后来名震中华的易中天、邓晓芒、以及曾卓的女婿肖凡等人,那时都在那儿悬梁刺股。有一次聊天,易中天说:“曾卓有一首60岁庆寿诗,写得绝了!”
不等我们询问,他就脱口而出,开始背诵:
当我年轻的时候
在生活的海洋中,
偶尔抬头遥望六十岁,
像遥望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。
经历了狂风暴雨,惊涛骇浪
而今我到达了,
有时回头遥望我年轻的时候,
像遥望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。
我听呆了。这首诗,语句那么平实晓畅,看不出什么刻意炼字炼句的痕迹,但是它浓缩了万语千言,概括了如此深广的感悟,这哪里只是写自己个人的时序代谢?分明写出了当时社会变迁的沧海桑田,也写出了千古一代代人的共同感受!
那时的我,离“六十岁”还很遥远,但是经过“文革”,已经有了一定阅历,也多少了解了曾卓在1955年被打成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成员之后遭受的数十年厄 运,能够体会曾卓用平易的诗风,不动声色却又浸透在字里行间的深沉感慨。那时,又正是中国大转型刚刚启动,牵动人心的政治变迁接踵而至,我感到曾卓的这首 短诗,既囊括了这一切,又远远地超越其上,涵盖了更深更广的心理内涵,充满了张力……
其实,“文革”前我就听说过曾卓的名字,但是那时年幼无知,既没有看过他的作品,更何谈体会他感情世界的充沛深厚。第一次为这个名字一震,是得知在“文 革”后于1979年11月举行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,女诗人柯岩(《总理,你在哪里》的作者,诗人贺敬之的夫人)在大会发言中,竟然朗诵了 曾卓的诗《悬崖边的树》——传言说柯岩后来很“左”,我在1984年在一个场合见到柯岩,她把我拉到一边,咄咄逼人地问我,是不是我劝说张海迪不要提自己 怎么入党的事儿(其实並不是我,我对她解释之后,她露出释然的表情),也给我她确实比较“左”的印象。但她在作协三大上仗义执言,情深意切地为曾卓等多年 受迫害的作家、诗人鸣不平,让我对她一直葆有一分亲切、认同——须知作协三大上柯岩发言时,“胡风反革命集团”案尚未平反,她的发言无疑会促进曾卓等“胡 风分子”走出噩梦,而她在大会发言中朗诵“敌人”的作品,是冒着一定风险的。
柯岩朗诵的曾卓这首写于“文革”中1970年的诗,堪称他的代表作之一,给我强烈的心灵震撼:
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
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
——平原的尽头
临近深谷的悬崖上
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
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
它孤独地站在那里
显得寂寞而又倔强
它的弯曲的身体
留下了风的形状
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
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……
这棵人格化了的“寂寞而又倔强”的树,是曾卓自况,又涵盖了所有身处逆境中的人的共通感受,尤其是对于经历过“文革”的人,很自然就能唤起共鸣——甚至 包括那些在“文革”前和“文革”中还是红人的人。在那个身不由己的年代,谁又敢说,自己并不是“即将倾跌进深谷里”的“悬崖边的树”呢!而这首诗勉励自己 并鞭策读者,不论“奇异的风”如何吹,也要“展翅飞翔”,也令之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精神。
后来与曾卓老师夫妇多次见面,越谈越知心,共处时间最长的就是1996年那次他们夫妇访问美国,在我家住的那四、五天,朝夕相处,促膝长谈。我对他们讲 美国生活的酸甜苦辣,更听他们讲数十年来的惊涛骇浪,他讲得最多的,除了中共建政前将文学创作与投身革命结合起来的经历,就是他在被打成“胡风反革命集团 骨干”、前妻离他而去之后,与薛老师相逢、相知、相濡以沫的经历。他也讲述同被打成“胡风分子”的其他难友的遭遇——他最痛心的就是路翎。曾卓认为,比自 己小一岁的路翎,是中国四、五十年代最有才华的青年作家,20多岁就写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长篇杰作《财主的儿女们》。而1955年的批判胡风、肃反运 动,使这颗中国文坛上正在冉冉升起的巨星殒落、熄灭了。曾卓说,路翎在狱中受到残酷摧残,完全疯了,不时发出像野狼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嗥;出狱后又只能 接受街道的安排当清洁工,成天扫地……而让悲剧色彩加倍浓重的是,当春回大地后,曾卓去看望他,变得十分木讷的他给老友捧出了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下写出来的 一大摞手稿——但那是些什么“作品”啊?都是按照“文革”中“样板戏”“三突出”原则写出的所谓“小说”,可以说就是一堆垃圾,完全无法卒读!“他的才 气,他的灵气,全都毁了,毁了!他被窒息至死,再也无法复苏了……”相形之下,曾卓深感庆幸,而我,就更感庆幸了。
我决定带着女儿前往美国陪读之前的最后一个夏天,回武汉看望师友。曾卓老师设家宴欢送我远赴美国,十来位武汉的文友畅谈,记不得是谁提议唱歌了——可能 是最爱放开歌喉的董宏猷或胡发云,也可能就是曾卓老师本人?于是,一首接一首唱个没完没了,有时是独唱,有时是二重唱,有时是大家一起扯起喉咙;有时薛老 师弹钢琴伴奏,有时我们唱的歌过于“生僻”,又没有乐谱,她也束手无策,于是就清唱。万幸啊,我居然当时带了袖珍录音机!录下了这个终身难忘的时刻。圆润 嘹亮也罢,五音不全也罢,带着醉意也罢,谁在乎呢!所有的歌声,既凝聚了深厚的友情,又抒发了对未来的向往。
当时年近古稀的曾卓,也跟我们这些年轻一辈比拼歌声,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唱的“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”——后来我才知道,这首歌名为《青春舞曲》:
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
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
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
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
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……
忘情高歌的曾卓,分明感觉自己就是一只“青春小鸟”,唱得那样投入,而眼角分明又绽出了泪花……
这天我栖息的阿什维尔,是美国著名短篇小说家欧·亨利的长眠处。我不由得想起欧·亨利最动人的一篇作品《最后一片叶子》。主人公贝尔门为了让一位悲观绝 望的女画家琼西鼓起生活的勇气,画了一片叶子,挂上了凄风苦雨中的藤蔓。曾卓不也是用生命最后的岁月画出了红叶来鼓舞我们后辈吗?当我的车继续驰行,秋叶 飘飞,漫天火星,那就是“青春小鸟”啊,它们并不是“一去不回来”,而是年年飞去了又飞回……
诗人曾卓时年74岁,与夫人薛如茵摄于纽约州七湖。(高伐林摄于96年10月22日)
【附:曾卓简介】
曾卓,原名曾庆冠,1922年生於湖北省黄陂县。1943年与诗友共同组织“诗垦地”社。1943年入重庆中央大学历史系,课余并从事戏剧演出活动。 1947年大学毕业后,主编武汉《大刚报》副刊多年。1949年以后,历任《大刚报》副总编辑,《新武汉报》(后称《长江日报》)副社长,武汉市文联副主 席。1955年受胡风错案牵连。1980年平反,任中国作协湖北分会副主席,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,中国作协理事及名誉委员等。出版诗集:《门》 (1944),《悬崖边的树》(1981),《老水手的歌》(1983),《曾卓抒情诗选》(1988)等。《老水手的歌》曾获中国作协第二届优秀诗歌 奖。作者在该集的序言中这样说:“我希望朴实地唱出心中的歌:没有喧哗,没有装腔作势,没有矫揉造作,不是仅仅用华丽的语言将诗装饰起来,不是仅仅用智慧 的语言将诗点缀起来。我知道,读者是不容易欺骗的。”(来源:百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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