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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

金桥,2013921

从我们的小城,向东开车约一个小时,就到了喀斯喀特山脉的一个山口。冬天的时候,人们喜欢来这儿滑雪。而现在是中秋,还没有雪的迹象。山林大都是常青类,密密地覆盖着一叠叠的山峦,就这么无言地在着。

稍过山口,我们住了车,每人背了个简单的双肩包,开始在高大的杉林间跋涉。这里海拔五、六千英尺,林间小路虽缓,但爬起坡来还是要喘的。夜里才下过雨。秋天山林的空气,清冽,干净得让人的肺泡微微发疼。我们的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。地拔还是海拔对他似乎毫无所谓。这儿好像是他最自然的所在,一会儿超前,一会儿落后,小跑着把鼻子杵得离地面很近,四处扫描。我知道对它来说,除了海拔以外,还有很多别的事情也是无所谓的。比如将来,比如死亡。

对人,死似乎是个永久的谜。至少对我是。可能因为我还活着,还有热力爬山,在喘嘘之余,还有思想的欲念。而我父亲呢,他已经不再能爬山了,思想的欲念也不在了。那个谜,想必或者是解开了,或者是和他的自我一起化去了。

在则迷谜,不在则不迷谜。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道理。

他活着的时候,对死的问题不感兴趣。对死本身,好像也没有怕。我们之间提及到这个问题可能有两三次。一次我问他怕不怕。他说,“不怕。”一次我问他想不想这个问题,他说,“浪费时间。”都很简单。第三次是在他病重的时候,在他的卧室兼书房。他虚弱地坐在床边,人好像也变小了。屋里有些挤,有些暗,有他的书柜,有堆了书的办公桌,还有氧气瓶。窗户上被来帮忙的大嫂贴了避难的画幅。那次我没提问。他说,他不在乎,因为工作和书们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。他说唯一的担心是我的母亲。因为母亲说过要跟他去的话。

小狗突然从腿边冲过,跳过倒树去追一个金花鼠。那个棕色的小鼠,背上有三条黑道儿,迅猛之间就不见了。小狗回到小路上,毫无失败之感,翘起他细长的后腿,在树根上留下他的一点纪念。

越过一个山岭,小路离开了那些参天的杉树,开始进入一个微谷。这里的林子开始稀疏,也有一些松。路边倒下的树,有阳光晒下来,把它们的树皮晒去,树干晒白,看着像巨大的动物留下的骨头,白白的有些发灰。树和狗都不在乎。活着被阳光滋润,死了被阳光晒白。我想父亲的确是不在乎来着,因为他对生活是那么感兴趣。而且他的确是被阳光滋润过的。

不久,小路引着我们翻过一个坡,像个梦似的,我们要找的那个湖突然出现,或者是蓝,或者是翠,不知道如何形容。水清得见底。湖的对面有山,有山顶上突起的巨石,因为风化,大小的石头盖满了山坡,滑入湖里。他们说这个巨石名为布道台,牧师用的那种。这个湖,和附近另外两个湖,连为一串儿,叫念珠湖。

湖边的阳光很暖人,湖里有云,很白,和天上的云极相像。不同的是有风吹过,湖里的云就荡漾起来,不久就被摇碎了。他们是在另一个湖边相遇的。那时候,我母亲还是个年轻的姑娘,梳着黑长的辫子,住在昆明的翠湖边上。我问我母亲她的第一印象。我父亲当时在西南联大读书,在我母亲家租房。“一头乱发,”她说。“那后来呢?”我小的时候,她给我讲故事,我就最爱问这句。长大了也改不了这个陋习。我母亲微笑不答。我父亲说他去找她是受一个朋友之托,转达对这个翠湖玫瑰的仰慕之情。当时我母亲先是笑而不答,而后又说她已经喜欢另外的一个人了。

有的时候,滋润人心的阳光是通过另一个人心洒过来的。

父亲不算是爱讲故事的人,但是喝了酒以后经常要笑着说母亲在高中是篮球健将。他曾经去看她们的一个比赛。“最后比分,四比零!两个球都是由你妈投进的。”我母亲则讲起他们去翠湖划船。父亲一时兴起,跳入湖中想畅游一番,结果发现自己不会游泳,被朋友们拖上船来。我曾经看到一张父亲在划船的照片。瘦削的脸,的确是黑黑的一头乱发,在天空下也是很意气风发的。当然,这不是他唯一的一次跳到水里。

后来,我父亲放弃了学得很好的工程专业,转到英文系,因为他对文学极感兴趣,想当个作家。有时又说是因为买不起计算尺。总之,工程系主任不放他,他就退了学,在中缅边境,开了一个破卡车,跑运输。一年以后,他重入西南联大,进了英文系。

等他下次再跳入水里的时候,已经是在北京了。这期间他的英文专业让他做过军官培训学校的教师,在美国海军的一个机关工作过,又在北大读了研究生,并作了助教。新时代的澎湃让他激情,他要去体验生活,新的生活。辞去北大的助教工作,他参加了南下的部队。后来他和母亲一起回到北京,那时他们还没结婚。他被调到一个情报机关,帮助收集外国的公开情报。我母亲也在那里做资料工作。这样看来,有他的经历,父亲是逃不过清理队伍的运动的。他们让他交待是不是潜伏下来的,同时嘱咐他要相信党,同时嘱咐我母亲要和他划清界线。父亲想不通,跑出去跳到护城河里。很不幸,水深只到大腿,他跳下去就站起来了。只好回家,换了干衣服,开始绝食。母亲很急,可是又劝不动这个倔强的人。无法,找来沈从文的夫人,他们叫她“三姐”。三姐带了饭来,坐在床边用调羹喂他。若干年以后,母亲似乎还有一些不平衡,说,“哼,三姐一喂,他就吃了。”

母亲和父亲结婚了。之后不几天,父亲就被送进“新生公学”,在包着黑铁皮的大门里一直不能回家地闷头学习了五年。我问母亲为什么在那样的压力下和父亲结婚。她说,“我想会对他精神上有安慰吧。”

阳光被一团云彩遮住,山里一下冷了。小狗没有厚毛,有些微微地打颤。抬头看去,那个布道台下,滑石坡上,阳光充足。我们决定爬一爬这个石坡。也许在牧师的脚下可以观望得更远,对世界有更清楚的认识。

这个石坡不算太陡,也并不算过长。但是要小心,石头多是单摆浮搁着,有碗大的,有板凳大的,也有桌面大的。最好找桌面落脚,板凳也可以。踩在碗上,就有点悬了。想象当初塌方时,必是很有恐怖气势的。如有幸运的亲临者,恐怕是来不及喊叫的。即使叫了,也只有山听山知。

我们怕小狗伤了它的脚,给它找了个暖和的地方,让它呆住,等我们。它愁苦地看着我们,情绪不高,很有失落感。但还是听话了。

当然,我的那些询问,是思想欲膨胀以后的事,还没长大的时候,不知道有满头乱发和翠湖边上的事儿。不知道有新生公学和两次跳水。不知道那张意气风发的照片。对我来说,父亲天生就是父亲。想象不出父亲曾经是个背书包的小学生,在他的南浔家乡,每天走过古老的石桥去上学。更不要提,在路上偷买他贪吃的烧饼,被他的父亲撞见,他一口把整个烧饼吞到肚子里。

这些我并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他把妹妹放在自行车的车梁上,我坐在后架上,他蹬着车子,我们一起去水上公园,和妈妈姐姐一起划船、爬树。我知道南开大学北村十二楼丙七号。知道我家的楼后有一深水坑,永远不要走近。知道他们放水打鱼的时候,父亲会兴奋地提来一条大鱼,立在水池里,好像比我还高。还知道他说,毛主席是最大的知识分子。父亲有一本厚而大的英文字典,每次合上的时候就“砰”地一响。毛主席的英文字典必定巨大,合上的时候比会震得地动。后来呢?后来是他在后桑园肩挎着柳条筐下地的背影。后来柳条筐又变成了一个木工工具箱。

“后桑园儿大队,坐落在南运河畔。”年轻的支书,操着纯正的后桑园口音,每年一度必在大喇叭上发表年终演说。那时候我父亲五十岁。他终于在南运河里学会了游泳。村里的男孩子们脱得一丝不挂,跳到河里扑腾,个个均采用熟练的狗刨式。他们问我会不会,我说不会。“不会就用屁眼子嘬溜呗。”说了就嘻嘻地笑。他们有黑亮的眼睛。棕皮肤上是滴滴的水,在太阳里闪闪的。

村里常停电。那种夜里,父亲和我经常在油灯下摆围棋。一本吴清源的棋谱,他学了给我讲。然后我们总要对一盘。棋下到一半,他常会发出哎呀的惊讶,然后叹口气,转头跟母亲说,“桥太厉害了。”我必得意起来,很快地把一局输给他。三十多年以后,我和自己的孩子下棋,也曾试图用此战术,但是效果总是不很理想。

他和村里的徐师傅学做木匠活。我也跟着学。我们很羡慕徐师傅,他不用像我们那样闭上一只眼,就可以看边线是不是直,因为他有一个眼是用黑布罩起来的。要想把两块板子之间刨得没缝隙,是很难的。有时候板子刨得都窄了,还是不行。被徐师傅碰见,拿过刨子,唰唰两下,独眼一照,就好了。每次拼板子,都是父亲最紧张、精力最集中的时候。猪皮胶熬到不稀不稠的地步不容易,好了马上就得用。父亲嘴里唏唏地吸着气和口水,我在旁边团团地帮着,三四块板子一次拼好,用绳子紧紧地勒住。

照我母亲的话说,父亲是最不懂交际的。但是后桑园的农民喜欢他。他是金大爷,母亲是金大娘。他得到了他们的最高评价:老实巴交。他会理发。时有村里的大伯来串门,扯东扯西,脸上讪讪地笑着,手又不时地胡橹一下脑瓜。金大爷老实巴交,不懂暗示,一个小时过去,一直要等到人家直接开口才知道是要剃头。而徐师傅对于他,不知算恩师,还是算至交。总之两人可以经常一起喝几杯。父亲炒的碎鸡蛋,加醋和姜末,叫赛螃蟹,还有炸花生。如果母亲不在,他们也会放肆一点,多来几杯,直到两人都有些醉。父亲的扇子越扇越慢,徐师傅的脑袋缓缓地坠下去,手上不自觉地把眼罩儿也摘了。我踮着脚过去,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那个塌陷下去的黑洞。

石坡,我们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了。站在布道台下的阳光里,看着坡下等待我们的小狗子,他是那么小,我有些眼晕。三个一串的念珠湖就在我们的脚下。远近的山层层叠叠,绿的山林,蓝的湖泊。更远处有白顶的雪山。上一个冰川世纪,这里覆盖着大片的冰川,千尺厚。它们用万年的耐心蹂躏大地,然后化去,留下眼前无尽的山谷和湖泊。有哪个牧师可以在这儿开口布道?面对这样的造化,只有心的涌动,只有沉默无语。

徐师傅不在了,他那支犀利的独眼也不在了。父亲不在了,木匠也好,教授也好,翻译家也好,统统都不做了。我知道他对到底是上帝造人还是人造上帝不感兴趣,就像他对梦不感兴趣一样,因为“痴人说梦”。但是我知道如果他在这石坡下,他是一定要爬上来的。他也会像我这样,被眼前的山梦所迷惑。他会情不自禁的说,“太美了。”我想必定是为了这份美,他八十多岁的时候,和母亲两人一起开车横越美国,从西部,走南方,到东部,又走北方,回到西部。如我母亲说的,“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还有许多要上的厕所。”他的前列腺迫使他过多地停车。

他是一个被生活吸引住的人。那些切切实实的经历对他重要。他和许多同代人一样,在这段历史的河流里,漂浮、跌荡。但在他身上,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消极,悲观,和颓废。是在农村,还是大学,是在中国,还是在美国,是做木工拼板子,还是当翻译推敲尤利西斯,是跑步打网球,还是吃麦肤皮,他每件事都做得认真,不懈不躁。他用充实的生命力,认真地去做生命里的每个实验,碰每个壁,欣赏每份阳光。

阳光在斜去。我们手脚加屁股,又从坡上连爬带溜地下来。小狗奔过来,把头扎入我们的腿中,亲密地摩擦。终于又和亲人相会了。然后,它甩着尾巴,蹦跳着和我们一起下山。上山的路上,我们曾看到新拱出地面的鲜蘑菇。我们准备采回家尝尝。而且,今天晚上还有最圆的月亮。

我最后一次倍父亲去医院,是在天津,和许多病人一起等候。以自己的陋习,我问他觉得他一生如何。他说他很幸运,说如果有下一辈子,还愿意和我母亲在一起。这是我记忆里,他提及再生的唯一一次。当时我并排坐在他右边的椅子里。他停下不说了,把右手抬起来,去抓他的白头发,胳臂肘很恰当地遮住他的脸。我躬身探头去看。他用手一挥,把我赶开,“你干什么?”

我刚好带了眼镜,看到他眼睛里的泪光。

金桥,2013921日,写于美国俄勒冈州

Jin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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