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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- 三爷 --
三爷是我的一位非亲长老,住着三间草房,老两口只一个女儿。女儿大我很多,还做着姑娘,我管她叫姑姑。 上村小学堂时,我之所以特别愿意到他们家去,是恋着三爷的学问。 三爷那时大概已经五十多岁了吧,高挑的个头,瘦削的脸,一笑起来,慈祥的眼角上,两条鱼尾纹就明显地展露出来了。 三爷家里并不富裕,从小没有上过学,按文化论,不过小学一年级水平,刚刚会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字罢了,但那时却是我心中的偶像,因为他能唱出歌儿一样的唐诗来。 雨天不能下田干活,或是夏天的午后,或是初夜乘凉的当口,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溜到他家去,听三爷“唱”上几句唐诗。 有时三爷正在睡午觉,听到我走到炕前的时候,他就会睁开眼,接着便坐起来,眯起双眼,朝我笑笑,我也就同时看到他烙着历练和文气的那鱼尾纹。 “来啦。”三爷微笑着,轻轻地说道。 “想听三爷唱诗。”我不失时机且单刀直入地表达出自己的愿望来。 三爷眯起了眼,又一次向我展示出了那一对诱人的鱼尾纹的魅力。 三爷先将烟斗伸进烟袋里装满烟末,放到嘴里叼着,再打开火镰小皮夹①,取出火石和一小块火绒,将火绒对撕几下,然后紧贴在火石的一个棱面上,接着用小皮夹上镶着的“火镰”——一指宽的小钢板条,在火石棱上猛擦几下,只见在钢板和硬石间迸发出几颗耀眼的火星来,有的火星飞窜到火绒上,火绒便冒烟被点着了火。 三爷将着火的火绒放到烟斗上,吧嗒吧嗒地使劲吸了几口,即刻,嘴和鼻孔便三筒齐发,同时冒出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来。 “一天到晚听我瞎唱,还不烦啊。”三爷并不在意地说。 我因为怕打搅了他睡午美梦而不愿答应我的要求,于是赶紧接道: “怎么,才三百首啊?”三爷脸上马上露出一种很不屑于争辩的影子,“还要多呢。” “老师说的,而且,而且……” “‘而且’什么?” “而且,老师读唐诗的时候,也没有像你那样唱歌似的,将声音拉得那样又细又长!” “啊,我们小时候,窗外听到别人家的私塾先生就这样,说古人都那样的,那不叫‘唱’,也不叫‘念’‘读’,叫‘吟’,叫‘吟诗’。”三爷很不服气;说着,衔着烟斗,将烟袋放到炕沿,伸手从窗台上拿过他那本唐诗来。 那是一本用线装订的书,很是陈旧,纸张泛黄,边角卷曲着,而且字大大的,但却正正规规,和我们发的白白的纸、小小的字的语文书,完全不一样。 三爷随手翻到书中的一页,一手将冒着烟的烟斗从嘴里拿下捏住,一手拿着书,说: “读唐诗啊,就要讲平仄韵,要将每一句平仄韵的韵味都念出来,不然,唐诗就没有味道了。” 这么神乎其神的学问,我可是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,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玄奥的八卦。不过,这更加增添了我对三爷的崇拜情份。 正在我陷于懵懂不解的当儿,却听到三爷抬高了细长的嗓音: “打﹏打” 不知什么时候,那烟管又叼到了他的嘴上,或许是被烟气呛了一下,他轻轻地咳了两声。或许是演员似的开腔前必要清一清嗓音,或者是定一定调门也说不定。但紧接着就提高嗓门,像音乐老师提升了两个音阶似的,唱道: 三爷唱着唱着的时候,头也同时前仰后合地来回晃动着,眼睛也渐渐地合拢起来,那对鱼尾纹也便更加深深地镶在了眼角上,一张微笑憨厚的脸,似乎沉浸在极大的自我陶醉之中。 我当时还不太懂得那诗里说的究竟是些什么,只是莫名地也感到了一种莫大的满足,莫大的快乐,和对三爷的莫大崇拜。至于,“妾”和“辽西”到底是什么,以及黄莺儿的究竟该打不该打,似乎都与我毫无干系。 我怀疑我们的激昂情绪,使别人也无法继续午休了吧,姑姑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,到堂间时,用一对小小的酒窝向我们打了招呼,便出门去了。 其实,也该是下田干活的时候了,我也该去上课了。 后来到外地求学,再后来,由于我在外地也已经是拖家带口的缘故,就一直没有再回老家去听三爷吟诗。期间,也曾多次到过所在地农村,希望能寻访到一些三爷式的“文化人”。虽然也碰到过不少,却再也没有寻觅到三爷式吟诗法的人。然而,生活中只要一触及到唐诗,一些闪烁的敲石火星,便会将往事点燃,三爷醉歌似的细长而婉转的吟诗声,似乎即刻就回响于耳畔,由是也使我常想起三爷来。三爷虽是一介草根农民,但确是我的第一任启蒙老师,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,其实并不亚于我后来才知道的一些大学教授们③。 日回而月周,时不与人游。想必三爷早经作古,姑姑如果还键在的话,也应是古稀老人了。 2009年4月 于宁波书香景苑 注释: ① 火镰,为解放初农村用烟斗吸烟者类似“打火机”的敲石取火小工具,用皮革做成带盖的小皮囊存放火绒火石,下侧镶一条3mm厚小钢板条。火绒,用艾叶晒干锤成。火石,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彩色硬质花岗岩小碎石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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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/14/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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