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文 / 李叶林 （1970届）

南宋人赵彦卫在《云麓漫钞》中谈到北方话与南方话时说道：“北人近于俗，南人近于雅。”
怎么“俗”和怎么“雅”的呢？作家季思聪谈她的感受时是这样说的：北方人说话是“滑”出来的，南方人说话是“崩”出来的。南方人即使说普通话（国语），也是崩出来的，没有那种“一不留神就给滑溜了出来”的感觉。三、四十年代以上海为基地的中国电影，与八、九十年代以北京为基地产生的电影，在对话上就有这种崩与滑的语感差异。另一种“雅”的标志，是大量古语、文言词在南方口语中保留至今，而北方话已基本不用。北方话也就是“大白话”，而文言合一、白话文一类新文化运动，也只能在当时并不是文化中心的北京发动。

这种所谓雅俗的差异，具体到语音上，反映出北音宏亮、简约清晰，轻重交替，非常直白；而南音则轻声细语，婉约却啰嗦，让人十分受用。在浙江，在宁波商店里，本地生意人总是细腔软调，不知不觉中你兜里的钱就会落汤。如果你要打听一下他的收入呢，也是软绵绵地打着哈哈，“伐要A老板啦，SO好伐好啦，是接吃口饭嘎”①，令你不好再接下去继续问他别的什么了。

在语言技巧上，差别尤其明显。店门前停车，是有碍顾客光临影响生意的，南方人打出的谢语牌也是甜甜蜜蜜的，道是“门前停车，注意抄告”。“崩”出来这么几个简单的音符，绵软之中，既把恶人指到了别人身上，又表示同情你，同你站在一起，为你着想，结果是他方便了自己的商机，一箭三雕，十分厉害。同样的题目，要是走进西北小镇，就会有“不错，我已经买车了”或是“买楼了”之类的话，豪情满怀便会轻易地在语言中“滑溜”出来，仿佛生怕这阔相被埋没了似的。他们店门前的牌子多半是“严禁停车，违者罚款”，直来直去，明白无误，好汉做事好汉当，决不把事情推到他人身上。走进菜市场，你要是讨价还价，也时常会遭到“就这价，爱要不要”，或者也不跟你多言多语，就滑出“走人”两字便打发了你。或者不高兴时，会直滑出一个“滚”字，来表示他的愤懑情绪。而南方人呢，比如上海人，他却会繁琐然而却是十分客气地用“团成一团，圆润离开”②去表达。其实，这样来表达“滚”的意思，细细推究起来，并不十分贴切，不过一个“润”字，却蛮带了南方人味道。乱扔垃圾，是件很纠结的事情，北方人还是不客气地告示你“门前禁止扔垃圾，违者罚款”——似乎北方人总是习惯于直接用经济杠杆来调节——语中带怒，却不加修饰直话直说。而南方人虽然也讨厌随地乱丢垃圾的行为，却又往往会将自己的愠色巧化于联想去解决问题，不伤人，还直显一种大雅之气。我见到宁波一处立的大大的告示屏布上写着：“丢垃圾，不要丢了自己的脸”。你看，虽然似怒含骂，语言上却十分客气，为你着想是毫无疑问的。

在语言力度上，由于北音宏亮，所以说话多以爆发力显示粗犷的力度。南方人说话，往往会以手势为温柔的软腔细调助力。北方汉子抱不好婴儿时，会这样向老婆发牢骚，“我最他妈怕抱那屎孩子了！”同样的事情，杭州人就不一样了，杭州男士会这样与人交流他抱不好小孩子的委屈：“我就怕抱小婴，软嗒嗒，抱紧了怕卡煞，抱松了要滑嗒，往上抱抱从肩胳头溜了地下。”边说会边用双手一卡、一摊、一甩。同样是听到了不入耳的乐声，北方人多说“难听死了“，简单明了，却会令对方听了很不是滋味。如果在宁波中山广场剧亭，就会听到这样的说词：“侬听，那胡琴介难听，嘎、嘎、嘎，像人家嘎嘎鸭一样，蛋生出来了，力没了。”也是边说边用双手搭成喇叭状，搭在嘴边学着鸭子嘎嘎叫的样子，丰富的表情话语，表现的是方言加普通话式的别有韵味的杭甬乡音③。

距杭州不远的苏州，又会是另一番音色。“苏州人的特点和可爱之处，正是胸无城府，爱好玩乐。”这是一位作家对苏州人的评语。比如以前苏州人吃螃蟹，竟会用到“锤、镦、钳，匙、叉、铲、刮、针”繁琐的“蟹八件”，“苏州话里发音为‘haboji’，气收丹田，清晰悠扬，颇有吴侬软语风范”，其强调的力量并不在很大的爆破音上，而往往在句尾拖长了的、有些细微差别的音节上。而这一特点，在地方曲目方面显得尤为突出。
苏州乐曲，用三弦和琵琶调控低声吟唱，介乎于叹息与鼾声之间，喉音和鼻音很重，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一个精疲力竭的气喘病人，那习惯性的叹息和呻吟已经变成了有节奏的颤抖。

比如《笑中缘》。这是反映唐伯虎与秋香故事的一曲苏州评弹，在苏州地区广为流传，深入人心到几乎家喻户晓。其抑扬顿挫的唱腔，融进了丰富的音乐韵律，整个弹唱富有浓郁的江南水乡情调。然而，典雅、含蓄的唱词，却直让北方人受用得莫知北南——

何～渠～～三漏～与～三居～～，  
呀～～市～恨我～去～逛何。      
            自～此～呀小～海～补～小～，    
何尼～～丫了～～橘子～居。      
            佳～您～拜～无～屋～就～天～，  
越～吃～你～也越～一细～吃～。   
            丫丫白周～就～香～味～，        
也不～丫～林～打～凉席～～。④    

几句弹词下来，你的感觉是不是在有节奏的叹息和呻吟颤抖中，得到了极大的典雅含蓄的美感享受？

 而北方的曲子，却少了这样的典雅韵母。比如陕西秦腔，那是用一种木板控制速度的，声调铿锵，音节高昂而响亮，给人一种气贯长虹的感觉。要是将苏州评弹《笑中缘》用陕西腔吼出来，那一定有如瑞士山歌，使人联想到呼号的山风，似在高山上，像在旷野里，又仿佛风吹沙丘，唐伯虎和秋香之间那种情意绵绵之气，就会变为虎视眈眈，阳刚冲九霄的意蕴了，“缘”的缠绵韵味，被粗犷的音色拨弄得面貌全非了不是？
   

 其实，从微观上看，同在北方或南方，同一地域甚至同是一座山，同是一条河，甚至山前山后和河左河右，就会有着不同的风俗和文化，显示了更加丰富的地域文化内涵。就以齐鲁文化为例，同是孔孟故乡的人，却各有不同，这从不同侧面反映了中国文化多元化的基本特色。正如刘禹锡所说，齐鲁人也有着较为明显的地区差异，“邹人东近沂泗，多实质；南近腾鱼，多豪侠；西近济宁，多浮华；北近滋曲，多俭啬。” 

这些反映南北不同的地域文化的差异，实际上是同一文化的两种异质，就像一个英伟豪爽的大丈夫和一个温婉柔美的女子，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家庭一样有趣。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① 宁波方言，意为“不要喊我老板啦，什么好不好的，混口饭吃了。”
② 摘自2009年12月26日A10版《宁波晚报》载文。
③ 引自张印珍《心灵花园》一书。
④ 传统苏州评弹名段《笑中缘》中头几句唱词：虎丘山麓遇婵娟/疑是恒娥出广寒/
展齿一笑含半羞/淑女窈窕君子逑/佳人拜佛我求天/愿千里姻缘一线牵/
一叶扁舟紧相尾/烟波影里到梁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