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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粒普通的杨梅,能有多少故事? 我在宁波已连续赶上了三次杨梅上市,独今年去了余姚一个叫新岙的杨梅山,亲自目睹了杨梅林,现场品尝了杨梅鲜果,这才留心起杨梅的故事来。
不到杨梅山,就领略不到被称为“吴越佳果”那繁若灿星的气势,不入杨梅林,当然也难得“一颗值千金”的诗韵。 山并不高,一样的浙北终年披绿的丘陵地。 每年夏至前后,正是杨梅果熟时节。漫山遍野的杨梅林,绿叶凝碧流翠,红间泛紫的杨梅缀满枝头,一看就让人馋涎欲滴,倒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说法。
只能说,杨梅适宜于这一方水土的生存环境,所以酿成了它一种独特的风味,与其他本地所产如葡萄和青梨等水果相比,品味确实不一样。 在我看来,杨梅的高贵还在于,并不以艳丽媚人,而只以充溢的果实补人。 每年农历三月,杨梅在夜间开放黄白相间的小花,天明则凋谢,从不肯让人轻易一睹自己的芳容。
但如果因此就说“杨梅赛荔枝”,或者说冠于其他水果而可称王,我则不以为然。 因为不同品种的水果,都会有其独特之处,用今天的科学观来说话,就是含有不同的营养成分罢了。如同说葡萄比桃子好,哈密瓜优于苹果一样,其实,也真的是不可比较的。 况且,杨梅最大的不足,是不耐储存,最多半月即去。不似苹果和梨子,可以一直放到第二年新果上市,可以让人终日里慢慢地享用。 历史上,人们之所以会对杨梅大加赞赏,甚至一时竟形成一种哗然叫绝的舆论,推敲起来,除了“偶尔一回尤觉爽”的意念作怪外,总与乡土文化有很大关系的吧。 乡土恋情,是一种热爱家乡的高尚情愫。“谁不说俺家乡好”,用大家都说好来证明“确实好”,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。那么,别个家乡呢?别个家乡自有你没有的文化。无可置疑,不同地域虽然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,却都具有同一种内涵。 其实,在我看来,追溯这事的起源,的确与推波助澜的文人有很大关系。 东方朔在《林邑记》中写道:杨梅,其大如杯碗,青时极酸,既红,味如崖蜜,以酿酒,号梅香酎,非贵人重客不得饮之。他老人家直把杨梅说得玄而又玄,然而夸大其词也是显而易见的。今太湖西山、及四川双流引种的杨梅,其果大如乒乓,就已经够可以的了。但也有一种可能是,今天栽培的杨梅,比起西汉时期在品种上出现了较大的变异。 据传,唐李白爱用盐蘸着杨梅吃,认为这样不觉着酸,吃完了他又写《梁园吟》的诗,说:“玉盘杨梅为君设,吴盐如花皎白雪。持盐把酒但饮之,莫学夷齐事高洁。” 我欣赏他的美酒加盐花杨梅式的浪漫吃法,却不赞成他关于“高洁”的观点。因为,在我看来,夷齐的野菜充饥,非因高洁,实信仰所使然。 将杨梅和葡萄荔枝连系在一起的,是唐朝一个叫平可正的诗人,他说:五月杨梅正满林,初疑一颗值千金。味方河朔葡萄重,色比泸南荔枝深。他的观点是,无论色香味,杨梅比葡萄和荔枝都要看好。 明朝礼部尚书、余姚人孙升在京为官,每每想到家乡夏至时节杨梅漫山红透的场面,便因分身乏术,心中极度郁闷。一次,他一边咽着口水,一边吟诗叹息道:旧里杨梅绚紫霞,烛湖佳品更堪夸。自从名系金闺籍,每岁尝时不在家。这可真是鱼翅和熊掌不可兼得,遗憾得很。不过用遗憾来反衬杨梅的好,确实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意境。 同代大学士徐阶,读了杜牧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诗句后,很不服气,他写下来的诗句,未免有些超现实主义了:折来鹤顶红犹湿,剜破龙睛血未干。若使太真知此味,荔枝焉能到长安?说,倘若贵妃尝过吴越杨梅,哪里轮得到你荔枝去轻吻那国色天香的樱桃小口? 吴越也在大一统的唐帝国版图内徐大学士是知道的,各地时鲜贡果中少不了杨梅也应在情理之中,那“太真”怎会不知其味?徐阶大学士的话,也未免小看了贵妃品鉴水果的选择力和水平,只是她不看好杨梅,而仍独钟荔枝,所以才留下了因“荔枝来”而“妃子笑”的诗话。因此,大学士的不服气是多余的,你扬梅抑荔没有关系,如果还要拿娘娘来说事,就未免式于唐突了。 清朝一个叫杨芳灿的诗人在《迈陂塘•杨梅》的怀旧词中写道:夜深一口红霞嚼,凉沁华池香唾。谁饷我?况消渴,年来最忆吾家果。对于杨梅的恋恋之情,跃然于纸上。 清朝学者、史学家全祖望是宁波鄞州人,他在《东钱湖食白杨梅》里写道:萧然山下白杨梅,曾入金风诗句来……闻说山中果熟时,游人檀板竞歌词。应将白纻垂垂舞,别写仙人冰雪姿。他把杨梅的风姿,同“檀板竞歌词”、“白纻垂垂舞”的人文环境连系在一起,直把白杨梅的“雪姿”诗化得仙气十足,淋漓尽致。
全祖望在《金峨山晚杨梅赋》中还写道:“……伊朱实之离离,禀炎精者最厚。酿赤水以为浆,宅丹山以为囿。谁其临之,鹑鸟之咮。当溽暑而落实,涤蕴隆以可口。即或变色而皜衣,要莫夺其中之所守……” 全祖望毕竟是杨梅林里长大的人,对杨梅的描写细腻有加是超乎所有人的。他不仅在诗中将杨梅的赤水丹山产地写了出来,还写了杨梅的色形味感,形象地描写杨梅成熟时,不是贵妃,竟是“鹑鸟”的嘴巴先得尝鲜。同时,他还告诉人们,一旦将杨梅果汁漏淌到衣服上,你要“守”得住,完全没有必要慌里慌张拿什么“白猫洗衣粉”之类去洗涤,因为杨梅色渍过一段时间会自然消失,不会留下痕迹的。 果品文化中,很大一部分是围绕着杨梅和荔枝葡萄孰优孰劣而展开的。据传,三国时的魏文帝曹丕曾经说过荔枝滋味淡薄,还不如葡萄好的话。此事经“网曝”后,被人暗地里挖苦为“上不知味”。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,有了这教训,清人梁绍壬虽然也不喜欢荔枝,但却不敢吭声,生怕也落个“不知味”的雅号。后来,他遇到一个叫王潜庵的知音,实实在在让他大为高兴了一把。因为王潜庵居然敢说:“荔枝于北不如葡萄,于南不如杨梅,徒浪得虚名耳。” 王潜庵一语破的,既否定了荔枝,又树立起杨梅的应有的形象。此正中梁绍壬下怀,怎能不引为知音? 最能吃么夸么的,莫过于苏轼和李鱼两位大家了。 北宋大文豪苏东坡当年被贬广东惠州罗浮山时,曾在大嚼荔枝的同时,道尽了荔枝的无穷美味,得出的结论是,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。意思是说,不用管是谪还是贬,只要每天能吃上个十来八斤荔枝,永远“作岭南人”,我一点也不后悔。这一方面显示出诗人旷达的情怀,另一方面也说明荔枝与他生活息息相关的亲密程度,确非一般。 真是调侃得很。东坡复出后,当他得闲品尝杨梅时,移情别恋的旧病复发,又为杨梅的品味挥笔写下“闽广荔枝,西凉葡萄,未若吴越杨梅”的名句,只为称赞杨梅,竟完全忘了他曾不悔“作岭南人”是荔枝为媒的话,背叛了岭南人不说,还对西凉也抖露出不够意思的情绪来。当然,最重要的是,人们最终也不晓得他到底最看好的是什么。 明末清初文学家、戏曲家李渔,别的尚且不论,单在吃果果这件事上,也属反反复复,说话不算数的那一列。因为他也曾一向首推荔枝为水果中至尊无上的果王。然而当他第一次吃到吴越杨梅时,在大吃一惊之后,一边揩着嘴角指尖,一边欣然写下《杨梅赋》,认为杨梅实是“垂红缀紫之诗”、“龙睛火齐之誉”。结论是:南方珍果,首及杨梅。一下子把自己以往推崇荔枝为果王的话,全忘到爪哇国里去了。他的反复表态,也是让人莫知其里。 甚至,一枚杨梅核,还能留有多少洒墨挥毫的余地? 历史,当然不会留下空白在人间了。 大书画家张大千却还要在小小杨梅核上做道场。有说大千先生啖梅之后,吐核于纸上。梅核落纸,便留有斑斑红淫,大千先生灵感突发,笔墨稍勾,即成梅花图。 吐核成图,真雅人闲情也。想来,这远比西方人以臀坐成一枚凹凸有致的苹果图,情趣要高雅许多的了。 如此这般,历史上如南朝梁江淹、唐孟浩然、宋郭祥正、张兹、方岳、南宋陆游、清陈维粮等诸多名人雅士,都有颂扬杨梅的诗作佳篇留世。这些诗词,其实都是最精彩、最实用、也最有力道的重量级广告词,从古到今,反复地向人们颂扬和推介着同一个品牌,由此起到杨梅“更上层楼”的扬名效应,实在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了。 只可怜苹果、梨子、大枣等北地水果,终年躺在超市里,成了“吃惯了的家常菜不香”,反被悄然一露脸的杨梅“小炒菜”占了个先着。 其实真的是应该说,荔枝杨梅这事,并非谁比谁好,谁比谁差。对于纷纭的众说,你只管把它当做是由一些文人喝了一壶壶“花间酒”而晕乎其晕时发出鼾声好了。 然而,这是一种文化。而且,这种乡土文化所带来的轰动效应,由此也可见一斑。 不过,我有时还在想的一个问题是,为什么今天的文人名士们在大吃特吃杨梅后,留下关于杨梅的颂词不如古人多?难道说杨梅真的不怎么样?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。 杨梅真的是一种不错的时令水果,只是古人没有条件品尝到更多的好水果加以比较而已,也不独是吃么说么香的怪癖在作怪。他们所处的时代,不像物流发达的今天,那荔枝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运到海角天涯。而“太真”时代,最快起码也要个三天五日的,才能把岭南的荔枝送到长安去。 今天,可以说世界任何地方的水果,没有不能吃到的,上乘佳果随时可尝,不仅各有各的独特风味,而且给人的感觉又总是一品胜似一品。 由是,杨梅的地位也就被削弱了许多,大唱特唱杨梅赞的冲动也便随之悄然息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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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/14/201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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