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維讀者網消息:冼岩來稿:大約2000年前後,我在價值觀念上還是一個完全的自由主義者,相信西方的普世價值,相信西方的普世制度最終將一統全球。實際上,受過顧準思想燻陶、經歷過中國改革開放、甦東冷戰失敗的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,很難不接受自由主義,而視共產主義為空想。
但是,我的自由主義信仰有點不夠“純粹”,因為我同時認為,自由民主的實現還要講條件、顧現實、需要循序漸進,不能不顧客觀條件急于求成;也不能說,只要有了自由民主,就什麼問題都能解決,一切好東西都會水到渠成。我當時認為,憲政民主確實是最好的政治制度,中國最終也要走到那一步,但憲政民主制度的有效建立,須以一定的社會經濟條件作為前提,即經濟發展到相當程度,人們收入的普遍增加導緻社會結構的變化,由金字塔型變為橄欖型,中產階級成為主導性力量,社會矛盾大為緩和;沒有這個條件而拔苗助長,結果很易淮橘成枳;同時,不發達國家在走向中產階級社會的過程中,為了促進經濟增長、保持社會穩定,需要一個強有力的政治權威和中央政府——就是因為這種思想的不“純粹”,我與一些“純粹”的自由主義者發生了爭論。在多次的爭論過程中,思想逐漸發生變化。現在自我審視,從那時到現在,大的思想調整有兩次。
第一次是2004年顧郎之爭前後,看了黃紀甦先生的文章《高高低低話平等》,很有觸動,發現原來嗤之以鼻、視之為痴人說夢的社會主義,也是有其合理性的,于是思想開始有所左轉。黃文的主要意思是:確實,社會主義平等理想就現狀而言是空想,但平等畢竟是好的,是可欲的,而現狀又已經極不平等,現在,我們不要求馬上就有多麼平等,只要求比現狀相對平等一些,這總是合理的吧?如果說社會主義意義上的平等現在不可能實現,那麼一萬年後總有可能吧?我們從現在開始,就朝著這個方向努力,這也是可以的吧?——這種承認現實、立足現實的論述,很有說服力。更重要的是,文中他提出了兩個重要的概念:“比較意識”和“比較性競爭”,這可以說是解讀人類歷史奧秘的一把鑰匙。其內容大約為:人始終處于與他人的比較之中,一是希望自己比他人更好,二是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,差距大的話,就會產生不平,希望抹平這種差距;所以,人時刻處于“比較性競爭”的漩渦之中。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社會理論,我認為,牠揭示了人類歷史發展、變化的最大心理動因。
這一次的思想調整,并沒有使我否定自由主義的價值,只是在原來右的價值基礎上,加入了一些左的價值因素,對自由主義有了更多的反思能力。
第二次是2008年發生的西方危機,使我開始懷疑西方普世價值及其社會模式的“最終性”:今天的世界各國,是不是都必須走向西方式憲政民主,歷史是不是只有這一個出口?因為與馬克思主義一樣,西方的普世價值理論也同樣宣稱自己的絕對性,所以,牠同樣必須以“放之四海而皆準”的普適性作為自證的前提;一旦在實踐中遇到挫折,其理論本身就面臨危機。結合中國以不同方式、不同路徑,保持了長達30年經濟高速增長與社會不斷進步的事實,顯然,西方模式有點相形見絀。在這種經驗事實面前,有理性能力的人不得不反思:是不是必須不顧眼前事實和客觀趨勢,仍然先驗地將西方模式設定為未來唯一的正確出口?雖然上一次20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運動的蓬勃發展現在看來只是曇花一現,但難道就因為如此,就必須判定這一次也一定是曇花一現?畢竟,人們對西方模式的信任,最大原因還不是自由主義理論家的舌綻蓮花,而同樣也是因為近代以來西方一直高歌猛進的事實。然而現在,西方的這種進步勢頭似乎正在逆轉。
更進一步地思考可發現,歷史經常變向,而不是奔向原來以為已經確定的出口。不妨假想一下,如果盛唐時期的中西交流很充分,相對落後的中世紀歐洲認為,盛唐的發展代表了人類歷史的方向,并從中提煉出一些普世價值,以之改造自己的政治、經濟和文化,那麼很可能,工業革命不會在西歐發生,人類今天的歷史也會截然不同。
所謂理論的適應性,不僅包括對現在國情的適應性,也包括對未來變化的適應性。既然歷史是經常變向的,就誰也不可能真正知道未來是什麼樣,那麼,就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所描述的前景是必然的,不管牠是馬克思主義,還是自由主義。因此,中國完全可能從自身的優勢和經驗出發,走出一條新路,為人類歷史找到新的出口。說到底,自由主義也只是西方局部經驗的產物。如果說,因為自由、民主、人權等都是好東西,在價值和感情上不願意放棄,那麼,可以把牠們都整合到新的價值體係中,只是未必還能佔據優先、核心的位置。畢竟,自由、民主、人權的優先性,是由西方話語體係論證和賦予的,牠既非與生俱來,也非天賦、神授,所以,絕不是不可改變的。
如果說第一次思想調整只是量變,第二次就堪稱質變,牠徹底動搖了我原來的價值根基。但與中國學派一樣,我對于自己新價值的深度構建,還有待時日。現在,只能說自己是個鄧小平主義者。 |